簡媜碗公花 

 

   是誰家晒了地毯忘記收?擱在籬笆上,又是開花,又是牽扯。

 

   是誰家牧童丟繩又丟索,草路旁邊,纏纏繞繞活結打了無數個。春風如笛響,春雨如長鞭,一響一抽,一響一抽,於是,東家後院西家門前,隔壁屋頂鄰家半面牆:那萬萬千千活結一奔跑,就把田野踏成大荒漠。春雨一落鞭,它就愈跑愈遠,笛聲吹幾響,它就花兒開幾朵。不到鞭折笛啞,它就是不罷休。

 

   我們叫它"碗公花"

 

   童年時候,我是個很愛漂亮的女孩子。不是用竹心穿成圓圈兒,掛在脖子上,就是拔地瓜的莖葉,一搭一搭地折成項鍊、手鐲,掛得滿身都是。然後,鏡前鏡後,左轉右轉,百照不累,儼然是個公主。那些葉子、竹心,都是寶貝,甚至連乾扁了還捨不得扔。我自認是天下最漂亮的女孩子,成天鎖在房裡,看鏡中戴了牽牛花的自己。

 

   但是,阿婆告訴我,摘一朵牽牛花,就會打破一個"碗公"。我不曉得最初是因為牽牛花長得像"碗公",所以就叫它"碗公花",還是因為摘過花的人多曾砸了碗公,所以才叫它"碗公花"的?不過,有一點我確定的是,從那以後,我很少去摘它了,因為我時常弄破碗,心裡就愈加迷信牽牛花是會發脾氣的花了。

 

   在我的記憶裡,牽牛花是一年四季的,彷彿從未見她歇過。唸國中時,我每天要騎半個多鐘頭的腳踏車上學,常常是天剛破曉就得出門了。那時,路的旁邊是河,河岸上種了一大排的竹子。竹子太長了,就自然地垂成弧形,像一道拱門,隨著晨風輕搖,真是美極了。而更美的是,那拱竹上鋪了一層牽牛花,花藤長長短短垂呀垂地垂下來,風一吹,藤條便一上一下地揚起來,把千朵萬朵斂著養神的小牽牛,一一拍醒。有時風大,連愈壓愈低的竹叢,也禁不住要晃過來晃過去、晃過去又晃過來,彷彿是慈愛的老祖母,抱著心肝寶貝的孫子,搖呀搖地又哄又呵護一般。我想,小牽牛花兒一定是老竹鍾愛的孫女兒,否則,老竹怎麼一大早就搖起搖籃兒,又是唱曲兒又是哼歌呢?

 

   每當騎到這一段路時,我總愛加快速度,""地衝過這道竹之拱門花之山洞,然後出其不意地伸手往上一打。有時候會打下一兩朵仍在睡覺中的牽牛花,那種舒暢快意的心情,真不知如何形容;後來,那些垂竹被剪掉了,因為過路不方便的緣故。至今,我仍深深記憶那處竹門花洞,每次想起,彷彿又見花洞鮮明在前,而年輕的我,依舊頑皮地,鼓足氣、加速、俯衝、伸手、牽扯、花下兩三朵......我從此再也沒碰到那麼令人舒服的小花洞了。

 

   牽牛花是最愛去蓋屋頂的花。人們在屋頂上鋪了一層又一層的瓦片,千思萬慮地想防雨;我在鄉下見過一個頂聰明的農夫,他的屋頂上全長滿了牽牛花,鋪得再周遍不過了。雨一來,牽牛花便打開大大小小的"碗公",把雨水一滴一滴地收集,一點一點地盛起來,等陽光出來的時候,再把水進貢給天空。屋頂有破損落瓦的煩惱,牽牛花瓦卻愈長愈新,只要幾隻麻雀,幾隻小雞小鴨偶爾上去施施肥,它就會安分地把屋頂守得緊緊的,不怕被風捲去。

 

   很早的時候,曾問過自己,如果是花,願意是哪一種花?剛開始,總希望是最美麗的。後來,我希望是一株香氣襲人的花,香得讓人神魂顛倒。經過一段很長的時間之後,我只想不要被插在花瓶裡就可以了。後來,我感動於牽牛花強韌的生命力,竟連被扯斷在草堆裡,還能從容地迎接陽光,把"碗公"一個接一個地打開。雖然它被拘在枯草堆中,動彈不得,但拘得了一時,豈拘得了一世?它那生命的觸鬚必定會再度伸出來,再抓住泥土,再呼吸空氣。原來,這世界對於強韌的生命力是無可奈何的。一地的牽牛花,它哪裡懼憂花朵被踐踏、藤蔓被截掉?踩得碎花,可踩不碎潛藏於大地腹部那雙蠕動的巨掌。只要巨掌動,自有花朵不停地迸出來;只要有泥有土,便天地間自由來去。牽牛花,何屑於區區一瓶供水?

 

   家裡的"碗公"是用來盛粥的,野地的"碗公"竟盛了蒼天的淚。

 

竹枝詞

 

  竹,只長在兩個地方:一是鄉下人的屋前屋後,一是有情人的暖暖心田裡。

 

   無論如何,竹,長在我的童年裡。

 

   在家的四周,除了屋子正面一排緊密的短朱槿以外,全種滿了竹。於是,自成一個綠意盎然的國度,從此,風風雨雨自有竹來報信。

 

   在蘭陽這樣一方多情的天空下,屬於竹的故事有多少浪漫可說?我並不知道。在竹風蘭雨之下成長的稚童,有多少則奇奇妙妙的童話可說?這我知道。是啊!是啊!且讓我數數。

 

   每當農閒之時,左右鄰舍的小孩都會聚在一起玩耍。常常,大家首先想到的便是玩家家酒。於是,五六個小毛頭一窩蜂地全集合在竹叢下的那一塊大石頭上││那是我們的家庭排演處。選出了"新娘子",選出了"新郎",又是媒婆又是轎夫,幾乎把我們所熟悉的人物都一一輪流去扮演。接下來便是開始辦豐富的筵席,每個人分頭去找野菜,從含羞草到豬母奶,從松蘿到葛藤,從紅磚到田土││那是搓湯圓的。一粒粒圓圓的泥團滾上一層紅磚粉,便有了娶娘子的喜氣。負責辦傢私的,擠進竹縫間撿破的碗片、碟片,洗一洗當作碗、盤。然後,折竹枝當筷子,那樣的一把粗糙竹枝握在手裡,彷彿握住了一份團圓的感覺。待一一將竹枝兩隻一副地擱在石板上時,又彷彿把團聚的溫暖一一吩咐下去了,心中總有不止的雀躍與期待。負責裝扮新娘的,抽了竹心,趁那樣尖嫩嫩的含蓄尚未舒開時,圈一串串圓圈圈,掛滿新娘的頸項、環滿雙手,彷彿這真是人生的大喜之日一般。竹篁下,每年又每年,預演著一齣又一齣的家庭劇,直到孩童們玩膩。如果這一世,我不披嫁裳,那也不必遺憾,因為,老竹們都看到了,我早已拜過天地。

 

   我頂愛颱風過後的竹叢。後院子全是東倒西歪的斷竹;這些斷竹都是剛抽高的筍子,每一節都還有一小截淡黃帶白的竹肉,嫩得簡直用手都可以剝下。阿母往往會用菜刀把那截菁華一圈一圈地切下,浸一天的水,然後拍幾個狠狠的紅辣椒,炒得煙囪裡是冒不完的撲鼻香,比羅東鎮上買來的竹筍更誘人饞。我家很少去動剛冒出土的竹筍,"歹竹出好筍"是我們對竹筍的信任,希望它們接下庇蔭的責任。看出土的竹筍實在是一種壯觀,那樣碩壯如一座金字塔似地坐著,讓人不禁要想像,冒出的剎那,該是多麼隆重的破土典禮啊!

 

   我雖窮,卻擁有過許多竹錢筒。小孩子只要有幾毛錢,就像是身懷巨款一般地謹慎。總要求阿母做一個錢筒好藏銅錢。阿母只好拿把鋸子鋸下兩個竹節間的一段竹子,竹管上再鋸個小縫,便是一個長長的錢筒。竹筒子裡藏滿我的寶藏,銅板啦!印有史豔文的糖果紙啦!石片啦!當上下搖著竹筒子時,那樣地一陣雜七雜八的聲音聽在耳朵裡,總有忍不住的笑意溢出,覺得自己是個富翁。如今,這些東西全不在了,但想起以前自己天真地去數一棵竹子有多少個竹筒子時,想起自己拿著鋸子在竹管上鋸個小縫,想把寶藏交給竹子去保管,免得被偷剖了的那份異想天開時,心底忍不住泛出一陣竊笑。竹節教給我的當然不止這些,竹,是植物中的隱士,一節一節都是修養。

 

   對於竹的回憶,有些是屬於皮肉的層次的。那時,最怕的是看到發怒的阿嬤走到竹林下,伸手折竹枝,沖沖地大踏步而來。只有此時,才討厭竹子。平時趁她不注意,總會大肆搜索,把床頭、牆角、桌緣上的竹枝一一折斷丟掉,除去心腹大患。雖然如此,後患仍是無窮;誰叫屋前屋後全是竹子,永遠有取之不盡的竹枝。我一直不知道臺北的母親用什麼打小孩?後來看到姑媽打表弟時,一會兒抓筷子,一會兒找皮帶,一會兒又握拖鞋,團團轉束手無策貌。我心想:鄉下的母親比城裡的媽媽要威風多了,連草木都幫她管教。這就難怪,每次姑媽回臺北時,三輪車後面還要帶著一小捆竹枝了。

 

   從來沒有一種植物,曾經對我如此地愛之深責之切吧!

 

   當風起時,便是竹最浪漫時。我常躺臥在眠床上,看天窗上的竹葉婆娑。那種靜觀窗上碧竹影的心情,總有說不出的心平氣和。以前,會想像是風摟著竹葉纖細的柔腰正在舞著,多麼活潑的露天舞會。現在,不禁要想像,是否是經中的一部陳風,攤在屋頂上,竹葉正一撇一撇地抄寫呢!

 

   當風止時,屋頂上堆滿竹葉子,堵住排水管。我爬上屋頂,抱滿懷的枯葉,從屋頂灑下,見滿天片片,片片翻舞,翻舞而下,又是多麼攝人的仙降之姿。

 

   竹是個音樂家。

 

   早晨的竹篁裡,初醒的葉尖上點點圓露,輕輕走過,總有一兩個漏了的音符掉在髮上、衣襟。於是,忍不住舒掌等在葉尖下,想偷幾個音符勻臉(麗花說,抹竹露皮膚會細!)至於那首"竹露滴清響"的曲子,只好讓太陽自個兒去猜。

 

   麻雀的家大多在竹叢裡,牠們總那麼巧妙地把稻草窩與竹葉編在一起,也不怕風雨了,自然有一層層的簑衣防著。當麻雀在電線桿上唱著五線譜時,千片萬片的竹葉像千片萬片的銅簧,叫那多嘴的風去興致勃勃地吹著。好一場美妙的演唱!不需要聽眾,也不需要掌聲,這些歌的民族。

 

   有一次,阿嬤蹲在田埂上編竹籬笆,叫我抱著竹條、稻草,涉過漲水的春田給她時,我看見田裡那一排整齊的竹籬笆的倒影,在微波中曲曲折折,我突然覺得她正在編一座多弦的豎琴,禱祀那掌管五穀的土地之神。屬於農人與泥土的祕密,透著那條條竹弦,就這樣一一透露了。我不禁感動,何等莊嚴的春之祀!

 

   如果,尋找是可能的話,人的一生,也許要找的是,一個心愛的人,一句靈犀相通的話,一樣屬於天地的寶物,如果萬物之情就是這樣建立的,我很欣喜,我已有了二又二分之一。

 

   如果,李白死後,竹便不在唐朝的泥土上;那麼,在我家的屋前屋後,竹依然是有故鄉的。

 

   如果,東坡逝後,再沒有人對竹而吟,倚竹而嘆;那麼,且讓我的暖暖心裡,栽一處茂茂鬱鬱的竹林。

 

   我將用想像建一處竹篁農舍,等待另外的二分之一前來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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