◎廖鴻基:《心底的濤浪》
小時候看海,除了明白她的遼闊,也隱約曉得,之間橫著一道不易跨越的界線。每次當我因為好奇而越走越接近滾滾浪緣時,常被帶我到海邊的阿嬤告誡說:「小心被捲走。」
也許,就因為那不斷湧來退去,發著急切吼聲,看似時時都在耍壞脾氣使性子的海浪,好像張著大口,隨時就要捲走一切,吞噬一切。
不就這樣子嗎,海邊到處立著警示牌:禁止這樣、禁止那樣,請勿靠近,不准越界,那年代沒有消波塊,但好像一道看不見的森森高牆悍擋在海陸之間。
當然,這情形可能是因為渺小而畏怯宏翰,因為有限而恐懼無垠,但十分矛盾的是,我們又那麼驕傲的自認為主宰天地萬物。
不過是一道無形的界線,好多年好多年以後,我才摸索且嘗試著跨越。
時常來到海邊,浪濤深沉的底韻,篩著石礫始終嘩嘩喀喀滾在耳際,似乎不停的在訴說著什麼。望著海,我常好奇那不能丈量的陌生,好奇那無從探索的寬和深。
不同季節,她滾蕩出長短不同的拍子,每次來看她,她都哼著不同調的曲子。小時候聽見的比較像節拍明顯的兒歌,青澀年少常聽見她的躁動與不安,青年時期,聽見她澎湃豪壯孤注一擲的浪漫
…
如今聽見她沉著穩重的吁嘆。
一路走來憤恨或悽愴都有,我試著明白她的情緒,但始終無法完全懂得她的心境。
「你好嗎?」、「你還好嗎?」有時我問她,有時她問我。
似乎一定規律,攀著灘坡上來,又沿著灘坡退去,有時,忽然這麼一次,她一鼓作氣頑皮的衝撲上乾涸的高灘。
嚇一跳我倏地後退,仍然被她抓住膝蓋,弄濕了褲腳和鞋子。
夥同嘩嘩滾動的沙礫,她訕笑似的從容退去,我追上兩步,用力踩亂她抹平的沙灘。
小時候,常拿石頭丟她,好像來到海邊必要丟石頭來逞一逞威風,但我發現,再怎麼用力丟擲,不疼不癢,不過只是丟在她軟皮毛的邊緣而已。後來覺得,到海邊有好多事可以做,慢慢的就不再有丟石頭的衝動。
倒是常脫了鞋,捲起褲腳,趕在她退去前走進她鋪在灘上的泡沫裡。她體溫涼冷,但來去衝動,好像刻意帶走我腳踝邊的沙子,常讓我一陣暈眩恍惚。
那段時間,我夢裡常有濤浪,她舉著天這麼高的浪向我撲來,夢裡我驚慌的攀牆或拼命往高處奔逃。
醒來後覺得欣慰,不單純因為是夢,我曉得,她在挑戰我心裡對她好比山那樣高的障礙。
夢裡的惶恐,不曉得為什麼竟慢慢的轉化為清醒的誘引,隱約覺得她在呼喚我。
當我身體逐漸長成一艘小船,很快的,我試著越過湧岸翻捲的浪濤,身體撞浪,切入海裡。水裡頭的她,融著茫然的光,拍岸浪濤若一條翻騰的水龍,不住翻滾著泡沫和沙礫,嗶嗶啵啵,她的絮語,沒有距離的直接就彈在我的耳膜上。
有次浪大,年輕氣盛,我不分輕重地執意下水,像是警告,好幾次她將我推倒在灘上。屢仆屢起,我執意越浪前行,於是,她把我整個捲進拍岸浪漩裡;感覺就像整個被丟進快速旋轉的洗衣槽裡;被旋轉、被舉起、被拋下;我像顆石子或陀螺被狠狠地拋甩在灘上翻滾。
幸好她拋棄我的岸,只有軟沙沒有硬石。我知覺到,可以親近她,但千萬不能輕忽她。
隨後,我學會了平靜的仰浮在她表面,身體懸浮,終於找到了平衡點讓她輕輕托著,我學會動也不動和她仰望天空一起漂流。
這種姿勢不必划臂踢腿,更像是放棄掙扎一心融於她的懷裡。
好幾個她心情極好的暑夏,幾乎天天我來到她平靜的海灣,蹎起腳跟,我眺望游得離岸最遠那顆人頭,然後以那顆人頭為目標,下水超越他。
曾經走到幾無人跡的一段荒郊海岸,手提蛙鏡,走一段,游一段,回頭發現自己是在海陸間穿梭前行。
近來常帶同學們走海岸,通常沒多久,他們就會被浪濤打濕了鞋子和褲腳。同學們看我似乎知所進退始終保持一身乾燥,他們問我:「何以保持?」我笑而不答,心裡想,我明白界線,也明白多年流進心底的濤浪如同默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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